复学营高中组开展“模拟返校日”活动。
在复学营的活动中,桌上摆满了写着各种事项、目标的卡片。
“我休了两次学,已经比同龄人晚了两年。如果我再不上学的话,可能这个学就上不了了。”今年9月,在经历两次休学后,学生梓涵开始了第二次复学。距离上一次复学,正好一年。
展开剩余88%2024年9月,曾因轻度抑郁、中度焦虑休学的她,本以为做好了复学准备。可重返校园一周后,因出现严重躯体化障碍与极端负面想法,不得不再次休学,直到今年8月。
“休学很容易,回去(复学)很难。”广东省人民医院/广东省精神卫生中心主任何红波一语道破。
此次复学营里的学生,60%以上不是第一次复学,有的甚至已经是第五次尝试复学。
究竟是什么原因,让孩子们的复学之路如此艰难?
恐惧记忆 校园场景与冷漠言语触发心理创
有些孩子在学校煎熬半年甚至一年后才休学,这段痛苦经历在脑海中留下深刻的恐惧记忆。当再次回到校园,这种恐惧记忆会立马浮现,形成“条件反射”。
8月下旬的广州,一群处于休学期的高中生,来到一所“借来”的学校,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久违的校园场景。
这既是一次“复学体验”,也是一场“开学演练”。
今年8月,广东省人民医院/广东省精神卫生中心与“渡过”心理平台(一家专注青少年抑郁家庭支持的机构,以下简称“渡过”)在广州联合举办了一场线下4周、线上2周的公益复学营,面向正在因心理问题休学的中学生。
参加高中组复学营活动的学生共14人,当天实际到校11人。模拟校园日于早上8点正式开始,8点前已有6位同学抵达,最后一位同学在8点12分到达。值得一提的是,连续四周的复学营活动均从早上9点开始,这一安排显然对帮助孩子们逐步调整作息起到了积极作用。
“再次踏进校园,你们是什么感觉?”这是复学营班主任问大家的第一个问题。“这种装修风格让我觉得恶心”“这个学校的氛围很像我以前的学校,我有一种被压着的感觉”“好压抑”“没有什么感觉”……
在模拟课堂环节,音乐老师邀请大家轮流大声念出歌词,训练气息和发音,她热情地邀请每一位同学,一遍又一遍地鼓励同学提高音量,并邀请全班为每个同学鼓掌。然而,轮到鹏飞的时候,他并没有站起来,而是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。辅导员悄悄地坐到他身边,轻抚他的后背,泪水渐渐打湿了鹏飞的眼眶。在辅导员的陪同下,鹏飞安静地走出教室,过了一段时间,说出了他情绪低落的理由:“我无法像其他同学那样融入课堂,我无法接受老师热情的邀请,哪怕知道她是出于好心。”
心理层面的恐惧记忆,无疑给孩子们的复学之路增添了不少阻碍。
何红波医生指出,有些孩子在学校煎熬半年甚至一年后才休学,这段痛苦经历在他们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恐惧记忆。当他们再次回到校园,这种恐惧记忆会立马浮现,形成医学上的“条件反射”,产生强烈的情绪和生理反应。“这并不是孩子太软弱、窝囊,而是以前的这种痛苦经历太深刻了,再回到这个场景时,必然会有一种很强烈的情绪生理反应。”
2024年9月,经历了2023年第一次初三休学、复学失败、家教一对一补课、2024年再战中考的梓涵,顺利考上了一所高中。然而,高一的高强度学习节奏、老师对学生的高要求,却瞬间将她拉回到初三时升学压力大的氛围。
梓涵妈妈还向南都N视频记者透露了另一件“让人心疼的事”。去年女儿在高一尝试复学的那段日子,曾鼓足勇气攥着课本走进办公室,向任课老师请教一个没弄懂的知识点。可话刚说完,老师一句“你怎么考上高中的,这个都不懂”突然砸过来,像块冰锥扎进梓涵心里。
“这件事,她跟我反复说了好多次,很难受,非常难受。”梓涵妈妈叹了口气。
本就对校园生活充满忐忑的梓涵,被老师的言语戳中了软肋。那份刚复学就萦绕不散的无措感,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彻底包围。
此后,梓涵请假休息两周。但终归因严重躯体化障碍与极端负面想法,不得不再次休学,还为此住院逾一个月。
“我们去年和中科院心理所一起开展一项针对1000多个抑郁症家庭的调研。调研显示,一个孩子平均的休学次数是1.71次,也就是说复学失败是很普遍的现象。”渡过CEO李香枝说道。
“衡水式”管理 僵硬的规章制度引发心理抗拒
“课堂上的规矩多到数不清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我裹得紧紧的。在那一刻,我觉得学校就像监牢。”
在复学营里,和梓涵关系很好的梦溪,也忍不住“吐槽”起学校“一身衡水病”。
同样是2024年9月,曾确诊重度抑郁、中度焦虑的学生梦溪坚持回校两周,但后续再度情绪崩溃。虽没正式休学,但这一年来,她一直请长假在家休息;每周只回校半天,参加校合唱团排练。
“作为学生,我在学校有一种不被尊重的感觉。”在梦溪的描述里,学校有着军事化的管理、死板的规定,住校时,早上6点钟起床;7点多早读,“一定要站起来读”;迟到会扣班级的考勤分;晚上10点钟晚自修才结束……
这些难以改变的规章制度,让她在学校的日子格外难熬,让她抗拒复学。
在她心中,学校应该开放、自由、灵活,允许学生表达意愿、尊重每个人的想法。但现实却是,当前的体系更侧重于方便管理,而非关注学生个体需求。
梦溪的经历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辅导员翔宇藏在心底的记忆闸门。从初中到大学,确诊重度焦虑和抑郁的翔宇,一共休学又复学了4次。去年,他才顺利大学毕业,如今一边从事心理健康科普工作,一边在渡过担当线下营的辅导员工作。“课堂上的规矩多到数不清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我裹得紧紧的。在那一刻,我觉得学校就像监牢。”
何红波医生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,当前很多学校虽重视孩子心理健康,但在对问题的理解包容、强有力干预方面存在难度,因为大家对心理健康领域缺乏深刻认知,需要时间去理解其本质、表现形式、解决方法及预防措施,要边实践边探索;每个学校心理老师资源水平不一,真正临床咨询治疗经验有限,这也需要成长。
“考大学”是执念 返校难以跟上学校节奏
休学期间学业的中断,让学生们复学后面临着严峻的学业断层问题,跟不上学校节奏成为普遍难题,甚至可能触发病情复发。
“我不排斥学习上的挑战,本身觉得学习很有意思,但现在压力太大,让学习变成了一种负担。”梦溪说道。
当学习成了赶进度、凑任务的应付,那份最初对世界的求知欲,慢慢黯淡下去。
而休学期间学业的中断,让学生们复学后面临着严峻的学业断层问题,跟不上学校节奏成为普遍难题,甚至可能触发病情复发。
家长赵敏的孩子就遭遇该情况。赵敏作为此次复学营的“陪跑家长”,负责开导、鼓励休学的孩子与父母。说起女儿初二休学后的那段日子,她的语气还带着几分忐忑。
她还记得,孩子生病休学后执念很深,哪怕夫妻俩都已选择“放下”,但孩子仍旧觉得自己学习还不够努力:“只要再努力一把,可能就赶上了;一定要上个高中,以后要上大学,要不然就没用了。”因此,休学那段时间,赵敏就请了一对一老师上门补课,“孩子自己也信心满满,说肯定能跟上”。
可这份信心,在复学后被瞬间打碎。“刚去学校一周,孩子就慌了。”赵敏的声音沉了沉,或许是孩子习惯了一对一时的宽松,面对学校的节奏,就像突然被拧紧的发条。“她休学的一整年,初二课程早讲完了,初三一开学,几乎天天都在考试。”
当拿到试卷,女儿盯着满页陌生的题目,补课积累的底气,在“不会做”的现实面前溃不成军。开学不到一个月,女儿就住院了,一住就是三个月。
当病情再次稳定下来,在赵敏提供的“继续上学”和“在家休息”两条路中,女儿仍然选择了“上学”。为了这份倔强,赵敏反复跟老师沟通:“老师特别好,说孩子想坐哪个位置都可以,还特意打视频电话给孩子,说‘不用担心,我们都是你的后盾,我们所有的人都支持你,你不是一个人在奋斗’。”
可这份温暖,没能抵挡住考试带来的冲击。女儿刚进考场,躯体症状就涌了上来,老师只好让家长赶紧来接孩子回家。
为了让女儿真正放下“只有上大学才有出路”的念头,赵敏特意带她一起去做打包兼职,两人从早忙到晚挣得几百元;还去工厂里做手表,体验城中村生活,让女儿明白有手有脚能干活就不会饿肚子。
“妈妈,我知道其实不用上大学,也能够过好自己的生活。”卸下负担的女儿,中考裸考后入读一所职业高中。虽然孩子的病情偶尔还有点反复,但已经不再需要休学或请长假,目前已经顺利升到高二年级。
专家
青少年想要成长 除了学校,目前几乎没有更好选择
“只要能回到学校,哪怕是学不下去,都是一种成功。”
在何红波医生看来,这些孩子大部分智商都不错,只要在环境中能够找回自己的快乐,慢慢学习状态自然就上来了。“青少年想要成长,除了学校,目前几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。通过课程学习促进大脑发育、学会如何跟人打交道,学会社会的一些基本社会规则,这也是成长很重要一部分。”
当复学路上的阻碍逐一浮现——心理恐惧的阴影难以消散,学校管理的适配尚有差距,学业断层的压力步步紧逼,这些困境不仅让孩子们在校园门口徘徊不前,也让家庭与学校在帮扶中屡屡感到力不从心。
但困境之下,总有人在探索破局之道:公益复学营的“开学演练”试图消解心理壁垒,家校协同的“个性化支持”在尝试适配特殊需求,过来人分享的“实践体验”则为打破认知执念提供了新思路。
在经历一个月的复学营活动后,9月,梦溪、梓涵等人重新踏入校园,开启新生活,虽然前路依然会充满未知。
这些零散却珍贵的尝试,是否能凝聚成可复制、可推广的复学模式?又有哪些方法能真正为孩子们铺就一条更顺畅的返校之路?接下来,南都将聚焦这些探索,寻找复学困境的破解之法。
(注:文中梓涵、梦溪、鹏飞、赵敏均为化名)
南都调研 总第832期
策划:王卫国 李阳
统筹:尹来 游曼妮 王诗琪
采写:南都记者 孙小鹏 王诗琪 杨晓彤
摄影:南都记者 蔡文茵 罗雪纯
设计:何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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